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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1 / 2)



圣人涅克斯之布外观十分平凡。



有点厚,有点硬。或许是因为如此,相当地重。而且质地粗糙,近似毛皮。



除此之外,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布,有点扫兴。哈勃在伊蕾妮雅要求交出这卷布充当税金时乾脆地答应,一部分也是外观的关系吧。



「以圣遗物的一般行情来说,这样并不算贵。」



伊蕾妮雅告诉哈勃,那卷布对她意义非凡。



哈勃知道圣人涅克斯,但可说是正因知道才没看出价值。摆在同样位置的知名圣人遗发、传说中方舟的碎片等物,在他眼里似乎才是无价之宝。



我们仔细铺回石块,关闭密门。不知哈勃接下来有何打算,应该会先考虑一晚再说吧。



送我们走时,他一副心思在其他地方的样子。



「话说回来,这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布,真的没错吗?」



走下海角石阶时,风变得有点强,吹得我举步蹒跚。几只海鸟在头上伸手可及的位置飞舞,翅膀拍也不拍,彷佛在嘲笑我们不能飞。缪里不时抬头吼它们两声,可能真的是那样。



「有人说,圣遗物的价值在于容器和证明书。因为容器假不了。」



伊蕾妮雅乐得一不注意,嘴角就会不自禁地上扬。这部分,我也只能点头。



「证明书上有我知道的大修道院署名,来历也写得很清楚呢。」



「是啊。只是对于它是不是真品……我觉得一半一半。」



说到真假问题,伊蕾妮雅也不禁沉下脸来。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布,而且感觉那好像不太受尊重。」



「尊重?」



那不是整齐地收在箱子里吗?



然而伊蕾妮雅无法理解似的歪起头。



「开木门的时候,不是有块布包著底下的东西吗?那和这是同一种布。」



收回剩余的圣遗物时,我也把布盖了回去,但没注意到是同一种。



「这样的话……的确很像是平常用的布。那你觉得它有一半可能是真品是为什么?」



「我想,缪里小姐应该也注意到了。」



和海鸟无谓互瞪的缪里听见伊蕾妮雅提起她而愣了一下。



「什么事?」



「你也觉得那卷布是圣遗物吗?」



听我一问,缪里看著伊蕾妮雅抱在怀中的木箱耸耸肩。



「不知道耶,只能确定那个布很奇怪。」



觉得不怎么奇怪的我皱起了眉。



「很奇怪吗?」



「对呀,完全不晓得是用什么做的。」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往伊蕾妮雅看。



「那卷布没有任何动物的气味,当然也没有植物的。」



布的材料分三种,兽毛、植物以及昆虫吐的丝。



「在某些传说里,那是蜘蛛听圣人讲道之后悔改,吐丝为祂做衣服,可是……」



「很难说耶,总之它现在只有那个地下室石头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常见的布,只是现在很稀有了。」



既然羊和狼都这么说了,多半是如此吧。



这么一来,这究竟是不是圣人涅克斯之布就很可疑了。



我听过水因神迹变成葡萄酒的故事。不过葡萄酒就是葡萄酒,没有葡萄味的葡萄酒我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也不会有人说它是葡萄酒吧。



就算圣人涅克斯能降下奇迹,但奇迹能造就不知原料为何的布吗?



「无论如何,只要有这个箱子和证明书,就足以向王子自荐了吧。」



伊蕾妮雅以头一次见的笑容说不知说过几次的话。



「非常感谢二位。」



她是甚至会询问海鸟,大海彼端是甚么状况的羊女。



若能助她前进,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吧。



「这份恩情,我必当泉涌以报。」



「那么,我有一个请求。」



我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离开纽希拉之后,在社会上有些历练的缘故。



「当王室接见您的时候,请建议他们认真看待信仰问题。」



传说中的熊远在西海极境,狼的化身和羊的化身就在眼前,唯独不见圣经里的神。



一这么想,感觉就很讽刺,不过伊蕾妮雅呆愣的表情似乎与这无关。



「就只有这样吗?」



然后,她低头看双手紧抱的木箱。



「只要用对方法,这卷布也会有极高的价值。即使不直接贩卖,用它擭取大钱应该不难。」



「靠它获得有第二王位继承权的王子赏识,不也是方法之一吗?」



生在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机会。



伊蕾妮雅露出真挚的微笑。



「我明白了。」



据说她是个诚实可靠的经销商。



即使王国是因为信仰以外的理由而与教会对立,但也不会完全屏弃信仰吧。只要锲而不舍,或许真能找回我们心目中的教会。



至少,这应该比在大海尽头谁也没见过的大陆建立新国家来得实际。



「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想著想著,伊蕾妮雅开口了。



「您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见王子?这样说服力会更高,也有助于您的目的才对。」



可能是因为想法很顺当吧,我不怎么惊讶。



「况且,有人能替我和人类接洽的话,我也比较放心。」



随伊蕾妮雅的邀请而打在我脸颊上的强烈视线,当然是来自缪里。



她的红眼睛正大喊著要我别再受那个金毛摆布,照伊蕾妮雅的话去做。



可是,海兰说过一句话。



为了争权,王族不断明争暗斗,相互厮杀。我并没老实到期待残存的人都像海兰那样虔诚。



「谢谢您的建议,不过我已经决定服事的对象了。」



见到伊蕾妮雅显得有点遗憾,我反而有个想法。



「不如您和我们一起走吧?」



「咦?」



「我服事的对象信仰虔诚,而且……应该能接受非人之人。」



缪里听得脸都揪了起来。海兰显然察觉缪里可能不是普通人,而且假如王国要前往海的尽头冒险时,她很可能愿意同行。我也可以透过海兰,查明王国的真正企图。



然而伊蕾妮雅表情悲凉地微笑说:



「您在教堂拿出过一封信嘛?」



「对。」



「我当然是听过海兰殿下的名字,也知道她有一片不小的领地。可是她不是嫡子,王位继承权只是空有其名吧。」



相对地,克里凡多王子则是第二顺位。



「而且我推测,王子会在远征新大陆成功后篡夺王位……不然至少会在新大陆自立为王。」



意思就是,要找合作对象就该找个长久的。



不过这也让我有个疑问。我发现自己始终没注意到,伊蕾妮雅的计画里有个非考虑不可的问题。



「新大陆的国王?克里凡多王子是可以接纳非人之人的人吗?」



若加入王子指挥的船队前往新大陆,土地当然是归王子或王国所有。



难道,伊蕾妮雅打算一上岸就奔向远方,找块土地建立据点吗?想著想著,我察觉了伊蕾妮雅的表情。



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成不了欧塔姆。



「我会尽力而为的。」



伊蕾妮雅无力地微笑,稍微歪头。我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若说是嫉妒,倒颇为类似。



她是一头羊,但也是披著羊皮的某种人物。



大概会在船队里混入众多非人之人,在抵达大陆或打倒熊之后发动叛乱。这样的做法才够迅速确实。和平共处的想法,片刻也没有过。



我不是应该指责这样的行为吗?



这么想著即将开口之际,缪里扯袖子制止了我。



「我的任务是保护大哥哥。」



她的红眼睛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起教堂宝库中,伊蕾妮雅捶打地面的右手。即使缪里本身不会输给她,若还得保护我就难说了。



「……我对自己的无力觉得很遗憾。」



这句话让伊蕾妮雅尴尬一笑,将不快一吐而尽似的笑。



「方便的话,今晚就一起吃顿晚餐吧?我会替您向王子传话,但只是这样的话,我自己会过意不去。告别的时候,也会有好礼相赠。」



「送礼就──」



「我会准备特级羊肉给两位好好享用。」



她竟然毫不避讳地说这种话。



表示她已有跨越那条线的决心吗?



会将那模样看作坚强还是可怕,就因人而异了。



不过眉间倒是有些落寞。



「缪里?」



无话可说的我先叫一声缪里。道德与食欲的交战,让她愣在一旁,被我一唤才赫然回神。



「……伊蕾妮雅,你没关系吗?」



黑羊赛吉儿像个高明商人耸耸肩。



「要是你看到店里有看起来很保暖的狼毛皮草,会昏倒吗?」



伊蕾妮雅满不在乎地说出每次逛市场都会让我提心吊胆的事。可能是狼和羊比人和狼更接近吧。



缪里随即缩缩脖子说:



「我大概只会觉得很暖和。」



「我也一样。它们看似我的同类,实际上还是有很大的差异。不过要我吃羊肉,还是需要一点觉悟就是了……」



既有印象、成见、习惯,又或许是规矩或信仰等道理说不通的事,总是支配著人的行为。



它们有时是镣铐,有时则是甲冑或武器。



无论如何,缪里心中深处都有块我怎么也不该碰触的地方,伊蕾妮雅却能大方走进。



「所以吃了,你真的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会的话,根本就没法在这住下去。」



见到伊蕾妮雅的笑容,缪里也松了口气般微笑。



而缪里这样的人,对于难得遇见的非人之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好奇。



「那个啊,我有很多关于羊毛衣的问题想问你耶……」



「好哇,随你问。」



缪里笑开了嘴,随即奔向伊蕾妮雅身旁。看著她们肩并肩地说话,让人感觉好放松。



虽然村子有许多和她一块长大的孩子,可是没有一个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能和非人之人平心交谈的,就只有极少数人而已。



即使在村子里她表现得对这点丝毫不在意,但实际上却不然。那看起来有点胆怯却仍要亲近伊蕾妮雅的样子,就是证据吧。



伊蕾妮雅有个远大的目标,我们或许会走上不同的路。



可是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是无限宽广,而她们会活上一段很长的时间。



若能结下友谊,我这作哥哥是最高兴不过。



「然后啊,大哥哥他就──」



听见那个词时,稍微走在前面的伊蕾妮雅和缪里一起转过头来,对著我嗤嗤笑。我只能无奈耸肩。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暖和。



愿神祝福这世上的一切。



我还有事要找约瑟夫和欧塔姆谈,便在港边暂别伊蕾妮雅。



缪里为该不该先和伊蕾妮雅到处逛逛犹豫很久,最后还是跟我走了。



让我有点开心,但又好像不应该高兴,感觉很复杂。



「你们聊得那么开心,是在聊什么啊?」



我一边走过栈桥一边问,缪里咧出虎牙,只说:「秘密。」



我想问出航准备的状况,不巧约瑟夫出外购物。看来经过大浪的折腾,有很多地方需要修补,船员说还要再几天。



这么一来,要请欧塔姆做的事也得跟著变。考虑著该送什么谢礼并开启船长室的门后,见到欧塔姆静静坐在房中央的地板上。



「抱歉,您在冥想吗?」



「不。这里没黑玉也没器具嘛。我只是坐著。」



他是活过长久岁月的巨大鲸鱼,或许对时间的感觉和人类不同吧。



「嗯,看来你事情办得很顺利。」



「全是多亏您推我一把。」



道了谢,接下来说的是请求。



「不好意思,我想麻烦您替我送信。」



欧塔姆甚么也没多说,只往我投来视线,默默地捻须。感觉上,那是答应的意思。



「这封信要送给劳兹本一个名叫海兰的贵族。」



「如果船要再过几天才补得好,直接搭别的船走如何?」



话是没错,不过我有非请欧塔姆帮忙不可的理由。



「很抱歉,我还需要您把回信带过来。」



欧塔姆注视我一会儿,叹口气说:



「我要怎么找到那个贵族?」



「应该到德堡商行的会馆就找得到了,她目前住在那。」



「真会使唤人。」



听他叹著气这么说,让我十分惶恐。可是,我不想再为有能力却没行动而后悔了。



「拜托您了。」



欧塔姆只是耸耸肩。



之后我找个船员借来文具,写下关于克里凡多王子的问题。向王子呈献圣遗物的机会千载难逢,尽管我一度拒绝伊蕾妮雅的邀请,假如和王子打好关系会更好,投靠伊蕾妮雅的可能是大大有之。虽然有点墙头草的感觉,但我觉得应该要活用所有机会。



信写到一半,缪里把脸凑了过来,近得脸颊都快贴在一起。



「大哥哥啊,你是不是在动歪脑筋?」



似乎数得清缪里的睫毛有几根。



「歪脑筋?」



「例如硬把伊蕾妮雅姊姊留在身边之类的。」



或许不是缪里太敏锐,只是我态度太明显。



「……她不是你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吗?」



「大哥哥大笨蛋!」



她还用头撞我。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



「就是多管闲事啦!」



缪里气嘟了嘴。



「再说,伊蕾妮雅姊姊是跟我处得很好没错,可是她……不算是朋友。虽然我还问了一些不能问你的事……不过那跟亲密不一样。」



我对「不能问我的事」觉得有点心酸之外,也不太清楚她想表达什么。那样还不算亲密吗?



「才不一样。那就像找人问某个哥哥没吃过的东西是什么味道而已,这样不代表我和他亲近吧?」



原来是这样啊,明白多了。



「而且我想,伊蕾妮雅姊姊对我好是为了拉我上船。」



除了给自己脸上贴金之外,缪里是觉得真能冒险也不坏才会贼笑著这么说吧。



可是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无论条件多好,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上船。」



缪里注视我片刻,拿我没辙似的笑。



「不过他们是冒著危险去那边建国耶,我这种过得很惬意的人有资格去那里吗?」



缪里很长寿,说不定会永生不死。若是仍在纽希拉或阿蒂夫的我,肯定会被问得词穷。



但现在我可以这样回答:



「所以我要问海兰殿下该不该帮伊蕾妮雅啊。」



「……」



「如果在陆地上帮的忙就够多了,人家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吧。」



缪里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整个人扑了过来。



「大哥哥我爱你!」



「好好好。」



随口应付后我搧乾墨水,向缪里借点尾毛绑信。



我们的对话让欧塔姆显得听不太下去,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在北岛,他还见过更糟的对话呢。



「我预估明天中午或晚上回来,不过这要看对方就是了。如果她没法回信,我也会先回来告诉你。」



「麻烦您了。」



接下信之后,欧塔姆信步离船。这是因为总不能直接从甲板跳海吧。



「一次就好,好想坐在他背上看看喔。」



缪里目送他离去时这么说。



「我就不必了。」



「因为大哥哥一定会滑来滑去,摔进海里去嘛。」



那种场面不难想像,我根本笑不出来。



「好了,我们去买晚餐要吃的东西吧。」



「我要吃肉!」



伊蕾妮雅都说会带羊肉来了还想吃肉,是觉得羊肉归羊肉吗。



在市场,缪里沿路吵著要买无关晚餐的东西。好不容易一一闪过并买齐后,我们返回会馆。



女佣们见到我们提著食物都傻住了,在走廊与下属隔著帐簿谈事情的斯莱也睁圆了眼。



「教会给你们肉和乳酪来抵税?」



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有,那边顺利解决了。因为我们挺有缘分,她邀我们共进晚餐。」



斯莱更显惊讶,「喔……」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就算有寇尔先生您协助,我也没想到那个贪心的主教真的肯付五十枚金币。听说王国一和教会对立,他一下子就把财产都藏起来了。」



听他的语气,彷佛镇上的人已经发现主教时常找哈勃做替身了。



不过我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对伊蕾妮雅或哈勃都不好。



「教堂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宝贝,好不容易才凑齐价值相当的东西呢。」



教堂那么大,壁毯、布幔和烛台加起来差不多有这数字。



我试著引导斯莱的想法,模糊过程。



「那么寇尔先生,下次可以换我们吗?」



反正问问而已,不必花钱是吧。



我姑且回他一个苦笑。



回房之际,我兴起一问:



「对了,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请说。」



「您听说过不是由动植物或虫丝做的布吗?」



所谓圣人涅克斯之布的确存在,可是伊蕾妮雅和缪里都看不出原料为何,或许跨足世界的商人会不同。



「很简单呀,用金属做的。」



啊,怎么没想到?我不禁引以为耻。



「镀金的不算,一般是用真金真银抽线。技术高超的工匠,能编出摸起来完全像布,实际上却是金属,感觉很神奇喔。其实我也不晓得那该不该叫做布,应该算是锁子甲那类的吧。」



「原来如此,受教了。」



「哪里哪里。」



斯莱陪笑后继续和属下对话。



穿过走廊,登上楼梯途中,我对缪里说:



「听到了吗,可能是金属。」



不过缪里相当怀疑。



「感觉不像耶,而且不是金也不是银。」



「我们不认识的金属还多得是呢。」



缪里依然难以接受,耸耸肩说:



「甚么都好啦。只要和大哥哥一起环游世界,不知道的东西就会愈来愈少了。」



开了门,回头见到一张笑咪咪的脸。



真是的。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顺便在写给罗伦斯先生与赫罗小姐的信里问问看好了。」



「爹娘都住在乡下地方,不会知道啦。」



才离开纽希拉没几天,这丫头的口气就像看遍了全世界一样。



缪里一回房就打个大呵欠,钻到床上缩成一团,抓著羊毛枕睡午觉。是为晚餐养精蓄锐吧。



我搁下这个悠哉的狼小妹,应付听说我回来而涌上门的会馆员工。



附近商行的人似乎也闻风而至,这次人数特别多。



自称碰巧来送货,又碰巧知道我在这里,再碰巧有点心事,想和我谈谈的人实在太多。应该是朋友告诉朋友,再告诉朋友的朋友……才会这样吧。



虽不喜欢他们称我为黎明枢机,不过他们的需求和感谢都是千真万确,我也竭诚满足他们。



不过人数真的太多,原本只是在走廊上处理,甫一回神,我已经坐到卸货场上收光帐本的帐台边了。台前大排长龙,我一一听他们说明困扰,给予建议,祈神赐福。不知不觉地,身旁还多了一口大木箱,大得怕人不知道。有人往里头丢金银铜币,有人留下部分商品,还有个衣著气派的商行干部脱了大衣就放进去。



一一拒绝也麻烦,于是我心怀感激地拿几个钱补足盘缠之后,打算将其余的都捐给大教堂。



忙著忙著,敞开的卸货场门口传来敲打锅底般的声音。那是教堂不再敲钟后,代替宣告歇市的声响。镇上规定,歇市之后只有某些行业可以继续营业。



还在排队的人们全都一脸遗憾,最后好歹和我握个手才走。



这样就够累人了,但他们肯定只是德堡商行与相关商行的一小部分人而已。



要是消息传遍迪萨列夫,实在无法想像会有多少人来请我代为向神对话。想到有可能扩散到迪萨列夫近郊甚至更远处,然后是整个王国,我就不禁为这国家遭受的巨大磨难打个寒颤。



即使有椅子能坐,只是和人面对面说说话,可是一天要处理数十人。有时光处理话多又词不达意的老妪就能耗上一整天。而这当中世间产生的苦恼,肯定比我能消解的多。



一个人能做的事,本来就是有限。



是真的非得尽快让教会重新开放,或至少让圣职人员执行圣事不可。



一想到真正能决策的人只有王国的掌权者,我就更觉得拒绝伊蕾妮雅的邀请或许是种错误。若能以圣人涅克斯之布为契机拉拢克里凡多王子,我可能有必要随她走一遭。



我这么想著开启房门,缪里正好起床了。



她似乎睡得很热,脱到只剩下一件薄衣,呵欠大到能看到臼齿。



「啊呼~」



半裸少女啵地一声闭上嘴,甩甩兽耳兽尾,睁开眼睛。



「我饿了~」



「睡饱以后胃口更好了是吧。」



已经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境界了。



缪里当然不会注意到我心中的感慨,滑下床捡起扔一地的衣服穿回去。



「大哥哥,准备好了吗?」



说得像觉得我还没准备好,可是她连头发都还没梳呢。



「不用这么急啦。你看,衣服都穿反了,绳子绑好。」



我替她脱下刚穿上的上衣,里外翻转再套回去,仔细绑好体侧的束绳,拉平皱褶。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缪里的身体湿湿热热的,能感到满身的生命力。



「我睡觉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边看书边打盹?」



我只回匆匆梳头的缪里一个微笑。



「把买来的东西都拿好吧。」



「这是啥?」



「斯莱先生送的特级葡萄酒。」



小酒桶让缪里看得眼睛发亮。



「你不能喝。」



「兑一点葡萄汁就可以了啦。」



「那直接喝果汁不就好了。」



「完全不一样!」



缪里大叫著,并背妥行李,抹掉耳朵尾巴。



「话说,大哥哥会煮菜吗?看起来笨笨的不太行耶。」



离开房间后,我尽可能亲切地答覆路上每个人恭敬的问候,结果好不容易走出会馆时,缪里头一句话就这么不客气。



虽然希望她多尊敬一点我这个哥哥,不过镇上有许多人把我捧得太高,正好能当作一个铅坠,将我维系在应有的高度。



「我会呀。我偶尔会帮汉娜小姐的忙,决定旅行之后也作了很多练习。」



缪里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要去「银船头」旅舍自己做晚餐。



大多旅舍都有提供餐点,不过想自己做菜,只要付柴火钱就好。



这样不仅便宜很多,还能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我只要坐著就行了吧?」



看来她心中没有帮忙或在旁边看怎么下厨的选项。



不过我也无法想像缪里在炉火前忙进忙出的样子,或许坐著不动也好。



「有种中毒愈来愈深的感觉呢。」



我自嘲地这么说,缪里不解地歪起头。



街上有人赶著回家,有人急忙收拾没做完的工作,有人向摊贩买晚餐,车水马龙。



原以为银船头旅社的酒吧也会坐满,结果今天客人反而少。听说是白天有好几艘船出航,因暴风雨逗留于此的人走了大半的缘故。



尽管我在这谁也不认识,见到昨天在的人今天不在了,明天又会有新客人来,这样的旅人氛围引人感伤。



告诉旅舍老板说我来找伊蕾妮雅后,我们点些饮料,在角落座位等她。若教堂仍会敲钟,约时间就容易多了,但现在只能约「傍晚歇市时分」这么一个模糊的时段。



「可以先吃乳酪吗?」



缪里不时往放在桌上的麻袋瞄并这么问。



到街道渐暗,篝火点燃的时候,在街上打转到最后一刻的行脚商人们也返回旅舍,安静的酒吧热闹起来。



到处有人互道乾杯,厨房接二连三送上菜肴。



缪里哀怨地看著他们,难耐地不停拍腿。



「她平常也有工作要做,是那边耽搁了吧。」



我拿出肉乾和乳酪,并给缪里的葡萄汁加点葡萄酒。然而再等了一阵子,伊蕾妮雅还是没出现。附近的客人开始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我们去看一下吧。」



说不定像缪里一回来就睡著了。



得到梦寐以求的圣人之布,可能让她一时太过放松。



「我去看就好了。」



不喜欢坐著不动的缪里一这么说就跳下椅子,往楼梯跑。呆望楼梯时,我发现邻桌那一群肌肉硕大,喝得正起劲的船员们中,有一个盯著我瞧。



一对上眼,他也往缪里的去向看,并说:



「怎么,你们也住这啊?我觉得你们很面生。」



「不……我们只是和住在这里的朋友约好在这吃晚餐。」



接著补充:



「庆祝生意成功。」



因为我现在穿的是商人的衣服。船员眯起眼,皱皱鼻头探出身来,把酒杯拿向我。



「那真是恭喜啊。」



我跟著碰杯回礼。看来不是坏人。



「你朋友是谁啊?我在这里喝了好几年,住这里的人会去哪里做什么,大概都摸得一清二楚。想找人的话,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



船员已完全转向我这桌,摸著粗壮手臂上的浓毛这么说。



「人家叫她黑羊赛吉儿,是个羊毛的经销商。」



说出旅舍老板称呼她的绰号,结果船员愣了一下。



「赛吉儿?二楼最里面那个?」



我想起堆积如山的货物,以及挂在房门上的羊头骨。



船员昂首灌口啤酒说:



「嗯……怪了……呃,那应该是赛吉儿没错啊。」



船员转回自己的桌子。



「你们几个,太阳还很高的时候,不是有个人出出入入的吗?」



「嗯?」



并如此对话起来。还在想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天花板开始震动。



声音大得几乎能看得见,一路窜向天花板另一边,接著楼梯出现一双脚,然后是身体,缪里回来了。



表情紧绷。



眼睛还红红的。



「果然没错。赛吉儿说要出城,东西都打包送走了呢。」



「咦?」



这时,缪里已来到了船员背后。



「伊蕾妮雅姊姊不在房里。」



她缩头耸肩,脸色发青,红眼睛看起来更红了。



「那可能是还在谈生意──」



「门没锁,那个箱子不在房间里,而且那些温暖的羊毛还少了很多。」



缪里打断我的话,清楚地这么说。



眨也不眨的眼眸深处,有种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在龇牙咧嘴地低吼。



「怎么啦,黑羊欠你们钱啊?」



船员看看缪里和我并问。



而我紧接著说出的是这个问题。



「打包行李的人是伊蕾妮雅自己吗?」



伊蕾妮雅收拾行李出城了这句话,如混在面包里的沙粒般令人难受。她执行价值五十枚金币的徵税权,从大教堂宝库里的密室中的秘密隔间取得了圣人涅克斯之布。



她说这圣遗物的价码与一般行情相比并不高,不过和布摆在一起的,还有小孩也知道的圣人遗发,以及圣经传说中方舟的碎片,难以想像实际上能卖多少金币。



伊蕾妮雅会是遇上贼了吗?



这时,我想到一件事。



究竟有谁会知道伊蕾妮雅身上有宝物呢?



「不,不是那个小姐。不过那个人自称是她请来搬行李的。」



在四海为家的人聚集的地方,可能谁也不会去在乎这种事。旅舍本来就是天天有新人入住,然后说走就走。



不过,除了贼以外还有甚么可能?



「我们再检查一次。」



我说完就离开座位。



「小兄弟,这里可以给我们坐吗?」



其他船员指著桌位问。我把装食物的麻袋交给他们,答道:



「这也请你们吃。」



喝得醉醺醺的船员们都盯著麻袋,眼神格外清醒。稍微走远之后,背后传来欢呼声。



我在焦急的缪里带领下上了二楼,往走廊彼端前进。



可能是楼下酒吧太热闹,这里显得很安静。



「闻得出有谁出入过吗?」



缪里的鼻子和狼一样灵。



可是她摇了头。



「有发生过冲突的迹象吗?例如……血味之类的。」



尽管不希望发生这种事,该确认的还是得确认。



缪里手扶上门,又摇了头。



「也没有。我猜她大概是被骗出去了。」



既然没有冲突的迹象,这也有可能。缪里开了门,穿过木窗缝的火光隐隐照出房间的轮廓。



「你说那个箱子不在房里嘛。」



「嗯,而且那些品质看起来不错的羊毛少了一大堆。」



习惯黑暗后,发现在房里制造压迫感的东西的确没了。



「能闻出伊蕾妮雅去哪了吗?」



缪里深深吸气吐气,回答:



「大概……不行。镇上有太多羊咩咩的味道。光是旅舍里面,到一楼就几乎闻不出来了。」



这么一来,能用的方法就不多了。只能一步一脚印地闻,或是找线索推测。



尤其是伊蕾妮雅还有圣人涅克斯之布这个线索。



「大哥哥,伊蕾妮雅姊姊会不会……」



缪里担心得都快哭了。



虽然缪里说伊蕾妮雅亲近她,是为了拉她加入船队,可是这个非人之人在她心中还是有特别的地位吧。



想想我扮成圣职人员参访大教堂时,哈勃见到我的表情。即使对方素昧平生,又可能是敌人,只要见到和自己同个世界的人,心里还是会高兴。



而且伊蕾妮雅和欧塔姆不同,有女孩的外表,年纪也没赫萝那么大。爱亲近人的缪里这么快就当她是朋友,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现在慌也没用,而且我不想看见缪里难过的样子。



「不要太紧张,冷静一点。」



她抱住我,我也更用力地抱回去。



抚摸般拍拍她的背三次后,我开始思考。



「来,不要原地踏步,向前走吧。」



我放开缪里这么说,她跟著坚强地挤出笑容。



「缪里,你知道那卷奇怪的布原本放哪吗?」



缪里擦擦眼角,弯腰走进房间。



光线的明暗,使她的耳朵尾巴不时沾染淡淡光晕。



「是这里吧。霉的味道跑过来了。」



缪里在房间深处找到一口带锁木箱,经过金属补强,大概能装下两个缪里。



「没上锁……里面是空的。」



这么大的箱子,平时应该装了不少东西。缪里探头进去,窣窣地闻。



「有钱的味道和羊皮的味道……嗯,大哥哥,应该装过这种东西。」



缪里的手往箱边伸,从其他物品的间隙抽出一张羊皮纸。



我拿到木窗边,藉窗缝火光查看写些甚么。



「这大概是契约书,可见箱子里装的都是贵重物品。」



如今全都被拿走了。



会是碰巧遇到贼吗?如哈勃所言,羊毛经销商标下徵税权其实很引人注意,而且五十枚卢米欧尼金币不是笔小数目。



已经盯上她很久,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出手的可能并不是没有。



既然没有冲突迹象,的确可能像缪里说的一样先把她骗出去,再回来搜刮。



但若不是碰巧呢?



「假如犯人来这里为的就是布……」



犯人的范围就缩小了。



「除了哈勃先生以外不会有别人吧。」



「那么……」



缪里的尾巴膨胀到彷佛要发出声音来,一转身就想冲出去。



「可是,我们怎么都没事?」



我对缪里这么问,她跟著愣住。



「斯莱先生说镇上有教会的密探,伊蕾妮雅小姐被密探抓走的可能也可以纳入考量。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也会被抓。」



「……人家说不定以为我们是被她利用的路人啊。」



「但我们还是帮了她,应该会有所行动才对……你最近有没有注意到奇怪的视线?」



缩著下巴的缪里连脖子也往后拉,不太高兴地转向一边。



「……没有……」



「这么说来,也没人在监视我们吧。」



缪里也不是个傻丫头。



「再说,假如是哈勃先生在背后发号施令,联络上会有问题。」



「联络?」



「大教堂在海角上啊,往那里走很显眼。且假如镇上真的有密探,要怎么告诉他们宝物被带走了呢?」



缪里茫然向上望,歪起脑袋。



「或者当时教堂里还有其他人在。」



缪里什么也没发现,表示这个可能很低。何况船员说有人来搬行李时太阳尚高,那么不是哈勃自己在下午时间下来搬,就是有密探到大教堂找他。



是有确认的必要,可是不太可能。



「那伊蕾妮雅姊姊到哪去了?是谁把这里东西搬走的?」



缪里焦急地问。



大概是觉得伊蕾妮雅的处境会愈来愈危险吧。要是连我也慌了,我们结伴同行就没意义了。在北方岛屿地区,我被缪里的冷静救了一次,这次该我了。



思考该怎么做时,我注意到手上的羊皮纸。



「伊蕾妮雅说她是南方商行的人,那么出事的时候,应该有地方可以求助才对。」



在北方岛屿地区,那即是商人们自己建立的教会。出门在外,难免会遭遇困难,当地权势又不一定肯帮忙。一个人或许弱小,团结起来就会有可观的力量。伊蕾妮雅是羊的化身,尤其明白团结的重要。



找地方求助,比我和缪里在这里发愁更有力吧。



「那要去那里?」



「你们求,神才会给。」



不懂的事,问就对了。



「我去问下面的人。」



缪里说了就想跑下楼,我急忙叫住。



「伊蕾妮雅是哪个商行都不知道,要怎么问?」



见缪里停下,我低头查看手上的羊皮纸。房间暗得看不清,便开窗借光。篝火勾人睡意的橙色光线,清楚照出纸上文字。



看似羊毛交易的备注,由上而下有迪萨列夫公证人的签章、商人的宣言,最后是伊蕾妮雅的署名。字迹优雅,的确像是知性女子会写的字,不过见到旁边的文字后,我大吃一惊。



因为那是我所知的商行。



「大哥哥,怎么了?」



缪里见我神色有异,凑过来查看。这世界看似广大,其实很小。况且大商行的生意对象像网眼一样又广又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遇上了也不足为奇。不过,这名字让我觉得有些蹊跷,脑袋里有些问题就快串成一线。



而且,我对此没有好预感。



到底哪里不对劲?



我要盯穿羊皮纸似的注视署名部分。突然间,窗外射来一道尖响。



「……警笛吗?该不会在抓小偷吧。」



可能是保卫城墙内治安的人在吹哨。港都到处都是硬脾气的船员,一言不合就开打应是常有的事。抹不去坏预感的我往木窗外探视时,冷不防被缪里推开。



「缪、缪里?」



我错愕地往她看,发现缪里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天空。



「这边!」



缪里手一挥,天上跟著有颗星掉下来。



「哇!」



星星飞快掠过我面前,吓得我跌坐在地,幸好有房里剩下的羊毛堆垫著。眨眨眼睛想看清楚时,我和房间中央的大鸟对上了眼。



缪里毫不害怕地接近它,摸摸它的大嘴。



「很远对不对?谢谢喔。」



鸟鼓起羽毛,将它的大身体胀得更大,并喘气似的拍拍翅膀。



「缪里,这只鸟是……?」



「大哥哥,信。」



她解开绑在鸟脚上的纸扔给我。看样子,它是从劳兹本送信来的。我愣了一下就打开信纸,上头没署名,但看得出是海兰的笔迹。



这时往大鸟看,不是想知道它懂不懂人话。



而是因为这样送信来,表示内容十万火急。



「信上怎么说?」



「我已从使者得知二位在北岛的成功,感激不尽。关于第二名的部分,不要奢望他会对神有半点崇敬,他是会不择手段争权夺利的人。」



既然海兰会如此露骨地批评他,情况一定很糟。



「我也知道在部分商人间的流言,这就请你当作是无稽之谈吧。毕竟第二名现在根本就没有余力作那种大梦。他将涉入这场风波当成一次机会,摆明想抢第一名的位子。家里会变成怎么样,他根本就不在乎。在全国广开金库,请当作是为了筹促资金。」



海兰沉稳且有力的文笔,看得我手心出汗。



里头没有丝毫热情或梦想。



信上说,克里凡多王子企图利用王国与教会的冲突篡夺王位,不惜引发内乱地从教会徵收资金。



「假如他搜集圣遗物不是为了求神赐福于自己──」



而是让他人来祈祷。



信仰是人遭遇困难时的心灵支柱。



那么,人生中什么时候最需要信仰?



就是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例如打仗。



「跟随第二名的人,都是想在他成为第一名时分一杯羹的利益薰心之徒。我招募你,是要将你引荐给第一名……」



读完信,一旁传来大鸟用喙搔脚的声音。



「所以伊蕾妮雅被骗了吗?」



缪里疑惑地问。根据海兰的信,是可以作这样的结论。



也可视为伊蕾妮雅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拿信的手汗流不止,是因为另一件事。



心跳声大得我胸口发疼。



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的王子计画篡位,不惜引发内乱也要从国内弱小教会徵收资金。



协助这个王子的人,都是希望在王子继位之际获得回报。不外乎是各种特权,或是封爵成为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