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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一身泥的送行狼(2 / 2)


虽然阿朗那边的确是商场对手,但也能明显看出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者,他们和赫萝一样是非人之人,而且又是同族。对赫萝而言,肯定比纽希拉的村民更接近她。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他们如此冷淡吧。



要是稍微给了点同情,对他们敞开心,就会落入非帮助他们不可的感情,而那将是对纽希拉的背信行为。



更别说,赫萝本来就是纽希拉村中必须掩饰身分的异类,有罗伦斯所无从想像的包袱。



可是,罗伦斯却对赫萝说:



「不可以这么快就下结论。」



这件事所能造成的影响,将一直持续到遥远的未来,且会冲撞到他与赫萝之间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朗跪着凑上前来。



「请您审慎考虑。您现在拥有的并不会永远存在啊。」



他们说自己是来自南方,借佣兵工作维持微薄收入,生活贫困。



尽管因此而不懂人情世故,阿朗的精悍神情也未免太刚直。



这世上,有些实话不能随便说出口。



罗伦斯不禁咒骂自己愚蠢,没能代他说出这句话。



「……所以那又怎么样?」



赫萝以令人心底发寒的声音说:



「那跟汝等又有什么关系?」



「赫萝。」



「说啊!」



曾有哲学家说过,世上没有真正幸福快乐的故事。罗伦斯终会死去,独留赫萝一人。对于这个问题,罗伦斯已与赫萝携手找出了答案——以「那又怎么样」的态度向时间虚张声势,随遇而安。



赫萝抓起了罗伦斯的手,力气大得发疼。



「汝等嘴里那个贤狼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找别人去呗。」



仿佛能听见赫萝关上心门的声音。



赫萝用力拉着罗伦斯的手向前走去,气得好像要顺势一脚踢开阿朗表示敬意的剑与鞘。



穿过阿朗身边时,那青年是一脸的茫然,或许没想到说出事实会惹赫萝生气吧。这让罗伦斯感到,他们的心地真的是正直到看不清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



然而,单凭正直无法在人类社会存活。笔直宽广的道路,只存在于城墙里的一小部分。



「赫萝。」



直到看不见阿朗与瑟莉姆,罗伦斯才又喊了她,但她不肯停。



腰腿疼痛的罗伦斯走不了那么快,反过来硬将她拉住。少女模样的赫萝,只有少女的力气。



而娇瘦的身躯,也守不住她柔弱的心。



赫萝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泪痕。看来那场愤而离去是她最后的坚强。



「咱、咱是因为……汝……」



「我知道,不要再说了。」



罗伦斯原有些顾忌自己衣服全是泥,但最后还是将哭成泪人的赫萝拥进怀里。赫萝也不顾会沾得满脸泥,紧紧抱住他。摸在背上的手,觉得那身体好瘦小、好脆弱。



接着拥着啼哭的赫萝向后一靠,倚墙望天。



从夹在高楼间的狭路所能看见的天空,是那么地遥远、窄小。



罗伦斯明白那场对话中,自己才是愚昧的一方。



忽然间,眼角余光似乎有个人影。转头一看,原来是瑟莉姆。她表情惶恐得令人同情,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往这里看。罗伦斯对她摇了摇头。



瑟莉姆虽然面色愁苦,但仍然稍微颔首致意后垂头丧气地退开了。他们身上没有恶意或谋略的味道,教人心里反而煎熬。若他们怀着恶意而来,还能够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的幸福。然而,总有一天非得面对不可的事,就这么伴着具体形象出现了。



罗伦斯再一次抚摸赫萝的背,轻拍两下说:



「好了赫萝,在这边哭也不是办法。」



假如这句话能有那么点说服力,是因为自己曾是个不走下去就赚不了钱的旅行商人吧。



「总之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罗伦斯不太敢说下去,但他相信赫萝,赫萝也相信他。



于是鼓起勇气,说了。



「然后面对这个问题好好想想吧,不能逃避。」



赫萝什么也没说。



可是,罗伦斯慢慢放开了手,扶她站直。



忍不住笑出来,是因为她被泥弄成了大花脸。



「现在不管问谁,都不会认为你是贤狼吧。」



仍在抽噎的赫萝用袖子粗鲁地擦脸,握起拳就往罗伦斯肚子招呼。



而那只手又紧握住罗伦斯的手,是因为她比淘气的缪里更像女孩子吧。



「打起精神,公会里还有一堆酒菜等我们随便吃耶。」



赫萝吸吸鼻涕,脑袋往罗伦斯肩膀顶一下。



「大笨驴。」



虽然仍有点哭腔,但骂得了人就表示她没事了吧。



自己与赫萝之间,有强烈的感情联结。



事情一定有转机,一定能圆满解决。



从小巷走上大街,阳光立刻照得全身暖呼呼的,仿若某种象征。



兑换商公会会馆中一片寂然。



庆典时期,商行之间没有大型交易,不过旅人或休假的工匠仍会往来斯威奈尔。直到昨天都在会馆作高额买卖的决算与兑币的兑换商们,睡醒之后一个接一个带着天平上街去,一个也不剩。



而且,现在人都挤到了亡灵祭后开放的广场去,整个商业区位也是安静无声。要是太阳在半夜冒出来,或许也会是这种状况吧。



「天啊,终于活过来了。真的是亡灵祭啊。」



除了从头到脚都是泥,脱光一看,全身上下都有瘀青。



不仅是因为所有参赛者都像亡灵,当初取名的人也一定是洗过热水后都会这么说而想到这个名称。



「你好一点了没?」



赫萝脸上是泥水泪水混成一团,再加上抱过罗伦斯,衣服也泥成一片,变得像在路边从头摔进泥坑里而哭着回家的小女孩。比起实际参赛的罗伦斯,留下看门的童仆还比较关切赫萝。



「……」



用热水洗脸洗手换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对童仆送来的简餐与酒碰也不碰。



「话说……那还真是突然啊。而且他们还直得像骑士一样。」



阿朗还有优秀的剑术,以担任村庄护卫维持生计。



可以想见,他也曾质疑是否该将自己的力量使用在服侍人类上。需要他们保护的,八成是个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想救的贫寒小村吧。感觉上,留在修道院遗址挖温泉的人个性也都是那么地正直,在这个世道下很难生存。



「大家都知道什么是正当的事。节制饮酒、谨言慎行、努力工作、关怀弱小,还有时不时向神祈祷。」



罗伦斯这么说着走到桌边,拿起皮制大啤酒杯。斯威奈尔不愧是自古以来就因位居皮草与琥珀流通要冲而繁荣的城市,皮革品质非常好,硬到可以用来作武器。里头装的似乎是葡萄酒。罗伦斯将酒分装到小锡杯,拿到赫萝面前。



「就道理上来说,你应该晓得怎么做才对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但似乎接受了他的话而接下酒杯。



「阿朗他们的温泉旅馆是开在深山里,由一群非人之人开始营业。然后会慢慢召集同伴,最后呈现村落的面貌……光是想像,感觉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纽希拉虽也有秘境之地、人间与天堂的交界等称呼,然而情况不同。当客人夜半醒来,在村中广场饮酒同欢的肯定是狼、鹿、兔子或狐狸之类。



到处都有类似故事流传,就是这个原因吧。



「是吧,赫萝。」



喊了名字,她才吓一跳而抬头,有如为遮掩伤口而绑的绷带被人掀开。她甚至忘了自己拿着酒,跟着就想站起来,却被罗伦斯用一手按住肩膀。



「就先当帮助阿朗等于背叛纽希拉吧。」



赫萝十分明白罗伦斯为了融入纽希拉付出了极大努力,也知道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而纽希拉的居民即使没有恶意也时常会视他为外人、菜鸟,以及他单纯是喜爱纽希拉这块土地,无论做什么事都绞尽脑汁,希望让全村繁荣起来。



而赫萝要在这样的状况下,传授知识给敌人。



还继续厚着脸皮住在纽希拉。



「我个人是觉得无所谓喔。」



「……可是……」



「我是个商人耶。」



赫萝傻愣地看着罗伦斯的苦笑。



「早就习惯清浊并济了,耍心机也是家常便饭。」



若不当自己有两张脸,兼容道义上完全相反的事,根本就做不了商人。



就拿买卖来说好了。商人必须怀疑对方有没有占便宜、设陷阱、欺瞒,同时在某方面相信对方,握手成交。



而且在如此猜疑的状况下谈成生意后,有时还得和对手敞开心把酒言欢,而第二天又要回到猜疑的商场上。



黑是黑,白是白,不可混淆。



「就算你真的去帮阿朗他们,也不是因为想对纽希拉直接造成任何伤害。光是这一句,拿来当借口都有剩了吧。对我来说,出现相当的竞争对手也不是坏事。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之后我常觉得,那里已经安逸了几百年,实在很缺乏危机意识。」



罗伦斯从前为了在一个客人也不会上门的春秋两季招揽生意出了许多点子,可是那些先进全当成耳边风,只想在淡季好好休息。



在村里住久了以后,他自己也开始被那种氛围毒害。



若这时来了个外敌,就能惊醒那群梦中人了吧。



「基于以上原因,假如你去帮阿朗他们,我当然也会帮你,没什么好对不起其他旅馆老板的……呃,或许有一点吧。不过想归想,我也只会耸个肩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知道这么做辜负了他人的信任,但若能成就更重大的目的,他甘愿背负背叛者的罪名。



「而且,真正让你难过的不在那里吧?」



赫萝旧伤被人挖开般,嘴抿成一线。



「我应该先替阿朗说出来才对。」



现在拥有的,并不会永远存在。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确定不予理会的事。



「你不可能永远住在纽希拉,再怎么掩饰你不会变老也有个极限。难道现在每个人都死掉以后,你还能像以前在帕斯罗村看麦田一样,继续当个没人会感谢的守护神吗?」



赫萝稍微颤动,一滴泪珠滴进她握在手里的锡杯。罗伦斯自始至终盯着那滴泪,继续说:



「你是我最爱的人,可是……」



这句话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但不说才是真正的背叛。



「你毕竟不是人类。我走了以后,你还要活很久很久。既然能有阿朗他们陪你,那样会比较好。」



赫萝抬起了头。



紧绷的唇,震颤着松开。



「汝这样说……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我是啊,就是交代后事。再说,我之前也不是替你预演过葬礼了吗?这次就只是角色互换而已嘛。」



在错愕的赫萝回话之前,罗伦斯的手先伸向了赫萝脸颊,以拇指腹拭去眼角的泪。



「我答应过你,要在那一天之前当作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那样陪你。现在,躺在时间长河边的我们面前来了一艘船,为了以后可以平安到对岸去,现在上船也不吃亏。」



会苦笑着说话,是由于赫萝看他的表情就像在弥留之际为他送终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面前蹲下,将视线降得比赫萝略低。



「既然你是商人的老婆,做事就该有商人的样子。」



「……?」



「就是为自己留个保险。面对可能使你失去一切的冒险时,就要为失去一切做好准备。不过,假如真的不想失去一切,不要冒险就是最大的保险。以前的你,曾打算选择后者。」



想在离别没那么痛之前离别。



「可是,这样也会让可能到手的利益溜走。听好喽?先假设你帮了阿朗他们,让他们营运得很顺利,这些寿命很长的人都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么你想想,既然那里的都是知道彼此难处的人,假如我死后你还想把狼与辛香料亭继续开下去,靠他们的力量不就行了?只要在纽希拉和阿朗他们那边每隔大概三十年就交换一次,就能在不被纽希拉的人怀疑的情况下永远维持下去了吧。除非……你自己先乱花钱把店搞垮。」



罗伦斯的贼笑,让低头看他的赫萝咳嗽似的笑出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招真的不错喔,谁也不吃亏。只是,在纽希拉的人都为了怎么跟阿朗他们的温泉旅馆对抗动脑筋的时候,我们需要演点戏就是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哄她似的摇了摇。



「只要是为了你,我稍微违背一点神的教诲也可以。」



赫萝笑得很勉强,是由于配合罗伦斯硬开玩笑,想故意笑赢他的缘故。



不过,这样就行了。起初勉强无所谓,迟早会习惯、接纳它的。



想对抗世界的定理,绝对少不了这样的努力。



「所以,就这样喽?」



罗伦斯仰望着赫萝这么说,而她的眼睛仿佛随时会闭上,但是并没有。



「你要去帮阿朗他们,对他们稍微好一点喔。」



赫萝到这时候仍然摆出一脸的不甘愿,让罗伦斯又笑了。



「你真的很怕生耶。」



「什么!」



赫萝倒抽一口气,旋即吊起眼瞪向罗伦斯。



「咱是因为身分高贵!」



接着甩开罗伦斯牵着的手,「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



罗伦斯也将自己的手叠在赫萝手上。



赫萝还是凶巴巴地瞪过来,不过尾巴摇得啪哒啪哒响。



「我想也是。」



罗伦斯从赫萝另一手接过杯子,放在脚边。



并且挺起身与她四目相对,搂住她的腰。



「因为你是公主嘛。」



「……咱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究是赫萝,稍一分神就被她拉倒了。尽管马上就注意到木窗没关,不过今天是庆典的日子,不要太放肆应该不会有事。



从敞开的窗口,能看见大片晴朗天空。



以前被月亮偷看过好几次,至于太阳嘛,幸好它现在大概看不见。



由于对方表面上是与兑换商公会和纽希拉对立,假使罗伦斯直接大剌剌地去找对方而被人看见,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因此,罗伦斯决定用点门路。



「我实在很担心你们跑来这里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



统治这个镇的强·米里一进接待高贵访客用的贵宾室就绷着脸这么说。



「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打扰您。」



「我是真的很忙啊,可是这个镇背后的大功臣带着狼来敲门,我岂有不开的道理。」



米里在披了红布的椅子坐下并重叹一声。不是烦躁,只是非常疲倦。相信是镇上的庆典,忙得他有如硬要搅动塞满料的超大型汤锅般眼花撩乱。



「话说回来,我还真的不知道你有参加亡灵祭呢,完全看不出来。」



当时人那么多,赫萝身上的硫磺味也重得盖过了狼味,这也是当然的。



「到最后,兑换商公会宰的肉果然最多。」



表现得太精彩了。罗伦斯往身旁看,想分享这份喜悦,结果赫萝一副「有我帮忙不赢才怪」的脸,漠不关心地嚼着米里招待的糖渍花。可能是刚哭过,嘴里很咸的关系吧。



「你来找我,是要我把手上有老修道院那块地许可证的人找过来是吧?」



米里说到这里,要打断罗伦斯颔首般插个前言。



「真的没有起争执吗?」



罗伦斯和赫萝上门之后,米里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十多年前,罗伦斯等人被卷入一场大风波而抱着一缕希望来到这个镇。就遭受牵连的米里而言,简直是一场大军压境的无妄之灾。



所以尽管最后是漂亮地平安落幕,米里至今仍把他们当瘟神看的想法也约有八成正当。



「没有,反而是为了不让争执发生才找他们。」



「嗯?」



米里还是有点怀疑,而赫萝一片接一片卡滋卡滋地嚼着沾满白砂糖的紫色花瓣后,舔舔手指插话道:



「为什么汝不跟咱们说他们的事?还是说,汝根本就没提过咱们?他们那么守规矩,来到这里一定会先来拜会镇长,汝不会没见过他们才对。」



赫萝不是责怪的口吻,米里也只是稍微挑起一眉说:



「没错。他们也很担心那张发霉的许可证到底有没有效,来拜访我的时候顺便问清楚。」



「所以汝没告诉他们纽希拉有狼呗,他们也要盖温泉旅馆呢。」



米里注视了赫萝一会儿,想打探她真正的用意。而赫萝不以为意,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昂贵的糖渍花。



最后,米里叹口气并往椅背一靠,说:



「有两个理由。」



接着坐回来,也拿一片愈来愈少的糖渍花。



「第一,我想维持这个镇的发展状况。只要是对这里有益的事,我什么都愿意。」



兑换商公会会长也说过,有两个温泉乡就有两倍生意。



「第二,是因为他们让我想到十多年前的你们。」



「有那么惨吗?」



米里对罗伦斯耸耸肩。



「从像是紧抓着最后的渺茫希望,事先也没做过什么调查来看,是满像的。」



这个强·米里在当年说话就很不留情。



「他们只凭一个不太可靠的消息就跑来,说可能会挖到温泉,到时候想开温泉旅馆,然后慢慢发展成一个村落。要是告诉这种人纽希拉已经有狼在开温泉旅馆,你们想想会发生什么事?一定是直接投靠你们吧?这样不是反而会让你们很头痛吗?」



「先前遇见他们那时,是让咱真的很头痛没错。」



赫萝似乎是糖果吃过瘾了,喝几口用茶叶冲的热茶。虽然她曾批评过醉不了人的饮料根本没必要喝,但似乎还是喜欢茶的香气。



斯威奈尔应该是赚了不少吧,拿出来待客的每样都是贵族府上才看得到的南方进口货。



「要是你们误会我把麻烦丢给你们,那我就更头痛了。所以不如等你们自己来找我,事情会比较好办。」



这个人的思虑和他的外表同样深沉。罗伦斯钦佩地点点头。



「可是,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事情不就结束了吗,为什么还要透过我找他们来?真的没起争执吗?」



看着米里仍绷着一张脸,罗伦斯决定说明原委,然而对于赫萝当时哭着离开,回到下榻房间劝过她之后又消磨了一小段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呃,这个嘛,其实……」



没等支支吾吾的罗伦斯说完,赫萝就先开口了。



「因为才一见面,他们就啰哩叭唆提了一堆要求。咱们没法当场回答,就先回到住处商量。结果商量久了,机会也就错过了。」



虽然不算说谎,与事实也差了一大段。



气定神闲喝茶的赫萝,也让罗伦斯钦佩不已。



「那结果呢?」



那是「既然要透过我牵线,至少这点要告诉我」的意思吧。罗伦斯对赫萝使个眼色,让她没趣地哼了一声说:



「咱们决定要帮忙了。咱偶尔也有想丢下这家伙,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



要是说自己才想这么做,赫萝恐怕会三天三夜不理人吧。



「这样啊,那我懂了。」



米里放心地叹口气,往敞开的木窗外望去。



「我也一样。」



「咦?」



米里像见到傻蛋般对讶异的罗伦斯眯起眼说:



「我在这镇上也待好些年了,差不多该离开一阵子,不然会出事。」



强·米里是继承自前任城镇领导者的名字,他同时也是别名哈比利的领主。多半会以养病为由退居领地,表面上宣布病死之后,以亲戚身分回来继承所有领土与权利之类的吧。事实上,贵族阶级经常为了维持血统而将兄弟姐妹或近亲安插在远方,谁也不会起疑。



尽管如此,身边可用的藏身处当然是永远不嫌多。



「汝会长胡子,办法多得是,咱的美貌可就藏也藏不住喽,真伤脑筋。」



「……」



米里同为非人之人,一听赫萝要协助阿朗的温泉旅馆就知道她有何打算。身为人类的罗伦斯,对于自己踏不进那个「圈子」感到十分遗憾。



但同时也觉得这也不错,是由于赫萝与米里意外地合拍。如此一来,自己死后或缪里在旅行途中落叶生根了,赫萝也不必孤伶伶地理尾毛。



「总之,把他们找来就行了吧?」



「麻烦您了。要是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双方有私通,事情会很难处理。」



「商人就是商人。」



米里叹口气,打响桌上的小铃,一个衣着平整洁净的童仆跟着敲敲门进房里来。米里要他找阿朗过来之后,童仆就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了。



「怎么啦?」



见到罗伦斯看得目不转睛,米里不解地问。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很有礼貌。」



「现在这镇上到处都人手不足,能干的童仆全都被商行吸收掉了。」



「就是说啊。」



罗伦斯仿佛放弃了什么的语气,使米里挑起一眉问:



「怎么啦,旅馆想开分店吗?你那不是有个叫寇尔的年轻人和女儿在吗?」



既然说到这个,罗伦斯也不得不将寇尔和缪里的事说清楚。



「喔喔,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是啊。所以我们这一趟也打算顺便在镇上请几个新人过去。」



「哼,直接请那些佣兵不就得了吗?」



「是有考虑过,可是……」



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而赫萝表情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族,那不是正好吗?」



「就、就是说啊,哪里不好?」



在米里与罗伦斯注视下,赫萝摆出砂糖里有颗小石子的表情。不过她大概是认为找借口其实很蠢吧,转向一边吐口气就不甘不愿地说:



「咱可是贤狼赫萝,有非顾不可的威严要顾。」



威严?罗伦斯往米里看,不会给赫萝面子的米里耸耸肩回答:



「可能是因为有族人在看的话,不能大白天就喝酒睡懒觉吧。」



赫萝眼睛几乎转出声音地往米里瞪,而米里当然是无动于衷。



「难道不是吗?」



而且还捱了一记追打,懊恼得低吼起来。



「我觉得他们能力不错啊。从个性来看,应该只要给他们每天固定的工作,就会发挥真正价值那种。与其说是狼,还比较接近狗。」



「的确,他们感觉就像猎犬那么忠实,不会拖泥带水。」



「相反地,视野就比较狭窄了,会以为正确的事到哪里都一样正确。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还过得有一餐没一餐,表示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能力,而是个性吧。」



凡事都有适合与否之分。



会惹赫萝生气,正好就是实话实说的结果。



「要开辟新的温泉乡啊。出航之后想必能顺利营运下去,只是……」



「还有问题吗?」



米里疲惫地叹口气。



「他们手上的许可证应该是真的没错,可是那让我有种抹也抹不掉的坏预感。这时候你们还跑来要我叫他们过来,差点没把我吓死啊。」



他的悬念似乎不是没有根据。



「会是用许可证当幌子……例如背后有哪个大官想侵吞别人领土之类的吗?」



既然米里认为许可证应该为真,多半是因为那是他平常会接触的当地官员签发的。



然而这么一来,事情就有点古怪了。阿朗几个都在遥远的南方当佣兵,所以就是在那里碰巧取得发霉的许可证吧?虽然许可证不是不可能辗转在异地之间流转,但一般而言,签名也会跟着领主换才对。



米里以临时想起某个重点的表情捏着眉心说:



「那张许可证是教宗签发的。」



「教宗?教会总部发行的许可证?」



教会组织遍及世界各地,在南方生活的阿朗他们的确很有可能获得这份许可证,这也能解释米里为何能分辨真伪。



「我听说那块土地有一座老修道院,不是那时候发行的吗?」



「正常来说是合理。」



那么除了正常方向以外,该怎么想才对呢。或许是疑问都写在脸上了吧,米里低吟一声后忐忑地说:



「那张许可证,是以教宗名义保障开挖该土地,且独占掘出物的权利。」



「这……既然要挖温泉,本来就需要那种许可证吧。可是——」



罗伦斯的话忽然中断。



听兑换商公会会长说,那里的修道院是在教会与异教徒战况巅峰,兵荒马乱的时期建成的。有一群热情的修士赌上性命来到这里,以难以置信的诚意开辟森林,在深山里用石块建了一座修道院。后来他们的热情疑似随着战争空壳化而减退,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可能是那里环境太严苛,老了就没法待下去的缘故。



不过修士本来就是一群冀求逆境的考验以砥砺信仰的人,若说是因为日子苦而离去,的确有点不太对劲。



思考当中,一旁的赫萝打个嗝说:



「咱可没听过会挖洞的僧侣。」



「咦?」



罗伦斯转过头,与赫萝四目相交。她略红的琥珀色眼瞳,正注视着他。



「没错。虽然当时纽希拉的名声就很响亮,他们也有可能是想如法炮制,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



「对、对喔。他们都在敌阵撑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在安全以后反而撤退?」



如此呢喃的罗伦斯,脑中有某个零件喀喳一声嵌合了。



「难道枯竭的……不是热情?」



所以是什么呢?



阿朗所取得的发霉许可证,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解释。



即使满纸霉斑也舍不得放手的许可证。



原主还期待能在那里得到些什么。



「那会是——」



就在这时,房门叩响了。在众人注视下探进头来的童仆,不是先前米里差去找人的那名。



「什么事?」



童仆表情有点不知所措,转向走廊说:



「有一个叫瑟莉姆的女人说要见大人。」



「什么?」



不是被他们找来,而是主动来的。米里不禁看向罗伦斯,但罗伦斯也全无头绪。



「请她进来。对了,你说她叫瑟莉姆,所以是一个人?」



「是,只有一个穿旅装的女人,而且样子非常慌张……」



童仆疑惑地如此补充。



「总之先带她进来。」米里一这么说,童仆就转身跑走了。



不是阿朗,竟是瑟莉姆独自前来,而且神色慌张。



带来的怎么也不会是好消息。



谁也没再开口,房里只有赫萝的喝茶声。



当她在桌上放下空杯,瑟莉姆人也进房了。



瑟莉姆脸色苍白。



原有些话急着想对上前招呼的米里说,但因发现罗伦斯和赫萝也在而愣住。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请阿朗和你过来这里呢。先前对你们不好意思,想道个歉。」



罗伦斯脸上堆满笑容主动问候,是由于瑟莉姆明显乱了方寸的缘故。从行商中,他学到笑容可以让人暂时冷静。



果不其然,罗伦斯的态度让瑟莉姆紧绷的情绪放松了几分。尽管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能向罗伦斯等人行礼致意了。



「来,先坐下再说。还是说,事情急到需要我立刻派兵?」



瑟莉姆长相虽美,但神情怎么看也不像威严的狼,说起来还比较接近偷偷在草原角落啃草的羊。要是被庆典上闹疯了的野狗们盯上,多半会遭到调戏吧。



「不、不是……」



瑟莉姆摇摇头,但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再摇一次。



「不是,可是说不定……」



「说不定怎样?」



瑟莉姆随这反问甩甩头,仿佛要甩掉混乱的思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就是公会的人突然跑来我们房间,问东西是哪里来的,事情搞不好会变得很严重。」



起初原以为「东西」指的是许可证,但说不通。阿朗和瑟莉姆是因为有许可证才能开温泉旅馆,进而向各公会疏通。



瑟莉姆吞下一口紧张似的闭上嘴,说道:



「我们挖温泉的地方挖到了矿石,所以先拿去请人鉴定。」



矿石。



罗伦斯感到缺少的最后一个齿轮终于拼了上去。这桩绕着许可证打转的怪事中,该填满缺口的就是矿石。



「所以你哥哥怎么了吗?」



米里心里八成有数,但仍先冷静地问。



「在公会的人要求下……带他们去修道院遗址了……」



「你们挖到的是什么矿石?能够让公会的人特地在庆典之中出远门,应该很贵重吧?」



「我、我也不懂,只晓得如果可以卖到好价钱,可以当作开旅馆的资金,所以就请镇上的人鉴定了。只是哥哥他们说,那说不定只是铅……」



「铅?」



那是到处都有的金属,一点也不稀奇,不值得公会成员上门逼问。



米里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但是,罗伦斯不一样。



行商时期的记忆重现脑海。



「铅矿里,有时候会包含丰富的贵金属。」



他继续对转过头来的米里说:



「例如金,或是银。」



米里睁大了眼。假如山上挖出那种东西,事情肯定会闹大。



尤其是银最棘手。如同公会成员涌入阿朗房间要他带路那样,情况非常危急。



这地区到处是高山险阻,所以过去各地权力从未经过武力统一,却以银币达成了经济统一。想想兑换商公会会长说过的话吧。



如今,银在这地区已经是甚至能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了。



要是发现了武器会泉涌而出的地方,当权者会怎么想呢?



「那么,当初那些修士就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挖矿的吗……」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在深山里还要用石头盖修道院了。可以借口说挖洞是为了挖掘建设用的石块,并不是在挖矿;而挖出来的银经过炼制,铸成仪式用的烛台或徽记以后就能瞒天过海地运出去。」



「可是,你说银?这个银嘛……」



米里扶着额踉了一跄,但很快就站直问: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



并突然改变问题方向。



「还有,来这里是想求什么?」



瑟莉姆的表情慌得连旁人都为她紧张,不过她最后也不负那双粗糙的手,坚强起来说:



「我、我们从脚步声就能大概听、听出对方的来意。」



因为他们就是过着这种生活吧。既然都是狼族,听力应也和赫萝相当。



「我马上就躲进床里的麦草束,然后哥哥要我找机会来找米里大人。说是我们可能踩到了一条不能踩的尾巴,米里大人一定有能力救这个急……」



即使那想法偏向一厢情愿,或者太过天真,但也可以称作「信赖」,阿朗多半就是这样的人吧。认为同样是非人之人的米里一定会出手相助,假如自己是米里也一定会帮忙。



但是,米里凝重的神情丝毫不改。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们来这里之前真的都不知道矿石的事吗?」



米里的视线尖锐得仿佛要射穿瑟莉姆的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



这让罗伦斯想起从前谈生意时的对话。在那个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该那么做的干枯世界里,就是充满了这样的空气。



米里最怕的是他们佯装无知旅人,其实是想私自开发矿山吧。非人之人并不全是一身傲骨,不愿作人类的手下。单纯因为是同类就帮助他们,说不定会将整个镇导向毁灭。



这时,第三者说话了。



「她说的是实话呗。」



是赫萝。



「要是她那样是在说谎,咱这对耳朵就该缝起来再也不用了。」



赫萝摘下兜帽秀出兽耳,轻轻抽动两下。赫萝的耳朵,可以分辨谎言。



「再说,要是他们想挖金子银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会拿挖出来的东西请人看呢?那岂不是昭告天下说咱在寻宝吗?」



所以不可能。而且,那是只要拥有足够工具或知识,就能自行鉴定的东西。假如明知就是要挖矿,一定会做好相应的准备。



「至于那丫头的哥哥带镇上的人到工地去……嗯,应该是不得已的呗。一堆人冲进房里来当面要人带路,哪有办法拒绝呢。」



听了赫萝的话,瑟莉姆僵硬地点点头。



「可是,咱听说挖洞的那地方路况很糟,所以也有可能是为了争取时间呗。就算镇上那些人听到有矿就变了脸,在确定山上挖得出多少宝藏之前也不会出手才对。反过来说,那个叫阿朗的看来也发现了自己踩了条危险的尾巴,但也知道轻举妄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决定争取时间,找对的人求救。这样的判断,已经很不错了呗。」



「扣除谁来收烂摊子这点之外,是很不错。」



被当作救星的米里愤愤地叹息。



「从状况来看,八成是挖到银了吧。现在要我怎么跟不懂状况的人解释,在这里挖到银是多么严重的事?而且地主还不是这周边的权贵,是教宗本人啊!」



米里的长发长胡须,仿佛都在怒气的鼓动下震颤起来。



罗伦斯见瑟莉姆自责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插嘴道:



「德堡商行能替我们居中协调这件事吗?」



会说在这里挖出银矿事态严重,是由于如今发展得有如小国的德堡商行,正是借由发行银币来维持权力。



假如其势力范围内有外人擅自挖掘银山,又拿银矿发行货币,摆明是公然侵占领土。



而且发行货币总伴随庞大利权,德堡商行对于用来铸造银币的银控管得非常严格,兑换商公会会长也时常为缺银币发愁。



然而,事情也可以反过来处理。若将土地卖给德堡商行,别说摆脸色了,他们还会笑嘻嘻地买下来吧。



所以,应该当作公会成员们也知道有这一步,才会突然变了一张脸,急着要胁阿朗带他们到挖掘现场去。这样比较妥当。



但米里却叹得像个地狱深渊的怨灵,说道:



「许可证是教宗发的。那里挖出大量银矿的消息迟早会传进他的耳里,凭这一点要引起战争是绰绰有余。」



许可证上的文字,并不是神的意旨。



大商行遭到王公贵族借战争之故强行借款,最后因赖帐而破产的悲剧,已经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米里呻吟似的说:



「实际上能做的……只能请德堡商行收购银矿,再把这笔钱进贡给教宗。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吧。」



教宗是教会大本营的首领,尽管权威不比当年,但仍握持世上少有的重权,而且这一带也有敌视德堡商行的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说不定会刻意煽动对立,借教宗的刀痛宰德堡商行。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无疑会沦为主战场之一。



这对于一心护城的米里,以及必须仰赖斯威奈尔补给物资的纽希拉居民而言,无疑都是最坏的结果。



在沉重气氛压制整个房间时,一道格格不入的细小声音传来。



「请、请问……」



是瑟莉姆。



「我、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是心中燃起一股希望才从南方远道而来,不抱任何恶意,事先也不晓得山上能挖出什么东西。况且挖矿这种事,求银而来却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例子可是十之八九。



就这点来看,可说是幸运过头而成了诅咒。



「不能怎么办。既然要分钱给教宗,采掘规模不大一点根本划不来,没余力让你们慢慢搞什么温泉旅馆。」



「不、会吧……」



实际上,他们就算被认为是给此地招来祸害的元凶也不奇怪。没提到这点,是米里所能给予的唯一安慰吧。



瑟莉姆粗糙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衣服。



「你们至少还能在矿山工作。只好靠挖矿存些钱,另外找个地方安顿了。」



都跟镇上各公会打点好,只差挖出温泉了。梦想离指尖愈近,破灭的失落就愈大。瑟莉姆腿一软就当场瘫坐下来。



米里什么也没对瑟莉姆说,只是稍微眯起了眼。



「总之得先向德堡商行知会一声才行,最好是勘场的人回来那时,德堡的干部也都到齐了。绝不能让眼里只有钱的家伙有时间搞鬼。」



米里这么说的同时,确认程序似的依序注视在场每个人。罗伦斯、瑟莉姆,最后才是赫萝。



「……把咱当传声筒啊?」



「你知道你吃的糖渍花要多少钱吗?」



原本满满一盘的糖渍花,曾几何时已一片不剩。



「再说,你和德堡商行的兔子阁下比较谈得来。」



德堡商行的帐房同属非人,是兔子的化身。罗伦斯一行曾和他们一起逃进这镇上,共商再起之计。



「真是的……难得上街一趟,怎么会遇到这种倒楣事。」



「请、请先等一下。」



赫萝不甘不愿地答应时,愣到现在的瑟莉姆插嘴说:



「这种事就给我做吧。」



「嗯?」



赫萝歪起了头,但对象不是瑟莉姆,而是米里。



米里不知是天生就那样,还是身为掌权者的他已惯于以冰冷态度下判断,面无表情地垂视瑟莉姆。



「如果你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有责任就接下这个工作,那我拒绝。你在德堡商行一点信用也没有,要是节外生枝就糟了。」



无谓的同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可是如此一来,等于是完全隔绝瑟莉姆在外。即使过去只是一介旅行商人,罗伦斯也深明被社会屏弃的感觉。



全都是时也命也,没有谁对谁错。



「然后贤狼赫萝,我需要你先去见阿朗一面,要他尽可能拖延时间。你们都是狼,应该有办法暗中联络吧。」



「还真会使唤狼。」



赫萝发发牢骚,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再来呢?像汝这样难搞的人,不是没事就爱写点东西吗,要是有信给咱带去就赶快弄一弄呗。天都快黑了呢。」



「我马上准备。」



米里一脚就跨过瘫坐在地的瑟莉姆身旁,离开贵宾室。



他对谁都是一样地冷淡,唯一重视的就只有这个镇而已。



「站得起来吗。」



直到罗伦斯无奈地伸出手,瑟莉姆才终于回神。



接着想起急迫而来的现实般,眼里的泪水愈堆愈高。



要人收起泪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见到她呜咽痛哭,罗伦斯才发觉她是多么年轻的女孩。他们怀的是与其年纪相应的纯真梦想,一心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前方一定有光芒。



「好了,一个女孩子家别在这种地方哭。」



瑟莉姆外表看起来,也只是和女儿缪里一般大。罗伦斯不忍地抓着肩扶起她,引来赫萝一阵瞪视。当然,那八成是故意的。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许可证也不会平白被人拿走吧。」



如米里所言,倘若真的开了矿坑,也是一种筹措资金的方法。



只是无论如何,日后等着他们的依然是漂泊无依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嘴动到这里就哑了口。能在自家温泉旅馆工作的人数有限,容纳不了他们全部,到头来也只能救急,不是长久之计。假如口袋里有大笔资金,倒是能考虑借给他们在纽希拉深山里也开一间温泉旅馆,问题就是没钱。



很遗憾,世上多得是明知如何解决却无可奈何的事。



因此传教士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们诉说圣善生活的美好。



「我也去帮你问德堡商行的人,看那边有没有不会让你们离得太远的工作。」



有了缪里之后,罗伦斯理解到年轻的泪水能像珠串一样地掉。



瑟莉姆也滴着砾石大小的泪珠,看着罗伦斯。



希望她没有半句怨言单纯是个性使然,并非因为过去任何希望之光都像这样幻灭而使得心已枯死。



「谢谢你、帮我们、想办法……」



瑟莉姆沙哑地道谢,垂下眼睛。



此时此刻,罗伦斯也只能拍拍她的肩。



接着对赫萝使个眼色便离开房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呼……」



在走廊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真的没其他办法了吗?」



她以忍受痛苦的表情,望着关上的门后。



虽然她态度一直是事不关己,实际上却是比罗伦斯更重感情。在场最想找个办法解救他们的,肯定是她。



「没有了吧,除非有奇迹。」



这个世界无边无际,而无论走到哪里,脚下土地都会有个主人。



「奇迹是呗。」



赫萝喃喃地这么说,吸进一大口气。



「汝啊,要是咱和人类作对,汝会生气吗?」



回答得太马虎,可是会被赫萝瞧不起的。再说,信赖赫萝的罗伦斯心中早有定见。



「假如你与我为敌、破坏我重视的东西,那或许会吧,可是你绝对不会那么做。所以直说吧,有什么点子啊?」



「……汝有时候脑筋特别灵光,真讨厌。」



就当那是称赞吧。



「咱虽创造不了奇迹,但奇迹的相反倒还弄得出来。」



然而,赫萝却异想天开地这么说。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喽。」



在日暮西山的这个时刻,屋里已相当昏暗。



墙角边、橱柜旁,到处都是妖魔能够潜藏的阴影。



「咱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有一群贪心的人,在向导的带领下前往宝藏的所在地。可是,这个原以为是老实人的向导被火堆照出的影子上,居然有长长的獠牙。」



怎么听都像是编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却让罗伦斯不禁僵着脸笑。



若在平时,他或许听听就算了。



但仔细想想,现在这状况简直就像这类童话化作了现实一样。



「就说上了那座山,没人可以全身而退;宝藏的传闻,其实是恶魔散播的;从前的教士,就是害怕恶魔才跑光的呗。」



这么一来,人类就不敢接近那座山,银矿的事也会不了了之。



要是有哪些不怕死的大胆狂徒还敢上山,就会遭到狼群的围剿。



而且是大得要抬头仰望,能轻易生吞一个人的巨狼。



「没用的。」



声音在走廊冷冷响起。



「现代人不怕森林的黑。」



米里捏着尚未卷起的信笺摇了摇,用来吸墨的沙哗啦啦地散落。



「如果只是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咬咬屁股就跑,下一次人来的时候就是带着整车的沸油跟火把满山放火,把可怕的东西跟森林一起烧个精光。」



恶魔与精灵所栖息的黑暗森林,将就此暴露在光明底下。



「这个镇,不时会来几个阿朗他们那样的南方佬。他们没有足以在人类社会生存的才学,更没有可以安居的藏身之所。会百般无奈而来到北方寻求活路,只是认为这里还有化外之地罢了。」



有是有,但环境全都非常严苛,和森林结实累累,遍地有野蜜可采的温暖南方大不相同。



「假如他们当初是扮成修士来到这里,或许已经成功了吧。在所谓的圣域,人们对修士都有一定的敬意。」



人生路上总是会有许多选择,但从来没人能够事先知晓怎么选才有最好结果。



而且假扮修士并不容易。由于斯威奈尔是个会盛大庆祝守护圣人复活节的城镇,倘若一度废弃的修道院来了一批新修士,肯定会引来大群虔诚信徒上山参拜,谎言遭拆穿只是时间问题。



「好了,墨也该干了,替我送给德堡那的希尔德吧。状况跟大略计划都写在里面了。」



米里卷起信笺,用特异的细绳捆束。



「汝真是复古啊。」



见到赫萝苦笑,罗伦斯才发觉细绳应该是米里的头发。



「封蜡容易冻裂,这也是最好的亲笔证明。」



「的确是。」



「我派辆马车送你们出城。」



米里办事的明快节奏之间,没有一丝感伤或拖沓。



最后谁也没有再提瑟莉姆的事,罗伦斯出了厅舍就坐上米里备妥的马车驾座,握起缰绳。



天空早已夜幕低垂,镇上却染满殷红。



星布的火光不是篝火,而是烤肉的火。



「好香啊……」



赫萝嘴上这么说,但语气不带感情。



也许是对于抛下瑟莉姆他们不管仍有排斥。



「回来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



罗伦斯也配合她应话。



随着年纪渐增所学到的,大致上就只是凡事都有可行与不可行之分,以及怎么厚起脸皮装瞎两件吧。



两人没有多作对话,马车就此缓缓驶过镇中央。



途中出现在道路彼端的广场上到处是通明的火把,巨大的圣人像矗立在中央。



「拜那个是要保佑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多半是驱除病魔或抵御外敌吧。庆典最后会烧掉那座圣人像,代表圣人代替我们向神献身。烧完以后,人们会感恩地掬一把灰,埋在城墙脚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可能古代真的发生过那种事吧。」



搭圣人像时,罗伦斯听了镇民不少讲解,知道这类庆典相当普遍。



「当圣人也真累,死了化成灰也还要为老百姓做牛做马。」



「能先化成灰还算不错吧。有的遗体风干以后还会摆在知名大教堂里,每天都有巡礼的人在旁边祈祷,根本没办法好好睡觉。」



「一年让人崇拜个一次,还算好了呗……」



赫萝这么说之后,盯着罗伦斯瞧。



「如果你要那样珍藏上千年,不如一口吃了我。」



赫萝咧开嘴嘻嘻窃笑。



「话说回来,会有这些祭典是因为巡礼圣地真的很赚。这个镇的一开始就知道是假货倒还好,其他地方多得是号称真身的圣人遗体。」



「嗯?是怎么分出真假的呀?人都死得剩一把枯骨要怎么证明?」



「很简单啊。像圣阿比洛斯有五条手、圣女赫蕾丝有两个头,最好笑的就是殉教徒路迪翁了,整整有三副遗骨,而且大小都不一样,说是幼年期、少年期和青年期的遗骨。」



「嗯?这哪里奇怪呀?」



听赫萝不解地问,罗伦斯还以为赫萝在逗他呢。



「……人又不像虾子或螃蟹那样会脱皮,一个人哪会有那么多副骨头啊。」



「啊!」



看来她是真的没想到,羞得猛敲罗伦斯的手。明明她才是脑袋接错线耍笨的人。



「其实当地人一开始都不信,随着时代慢慢变迁才信以为真的吧。所以呢,镇民们捧着那些灰在墙脚下埋着埋着,也就真的以为底下曾经有过圣人的骨灰了。」



「人类还真傻。」



赫萝不知是唏嘘还是觉得人类的傻处有点可爱,想起昨晚的有趣梦境般眯起眼柔柔一笑。



「不过呢,既然人类那么傻,不如就利用一下怎么样?」



「利用?」



「譬如掰个理由,把山上的修道院弄成所谓的巡礼圣地就行啦。」



罗伦斯会惊讶地注视赫萝,不是因为她的想法粗糙,而是没想到她仍未放弃帮助瑟莉姆他们。



于是他拉扯缰绳停下马匹,赫萝也没问他为什么。



「我是可以拼命工作存钱,盖新旅馆雇用他们啦。」



「假如存得到那么多钱,汝一定会那么做吧。」



赫萝也不是傻瓜,不会不懂盖新馆需要花费多少钱财和时间。



「赫萝……」



「抱歉,咱开玩笑的。只是想找个借口。」



说服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只怪造化弄人。



罗伦斯无言以对时,赫萝坚强地挤出笑容说:



「发车呗。咱至少还知道现况该怎么做。」



为了避免与教宗发生纷争,必须请德堡商行居中协调,并劝阿朗和瑟莉姆他们放弃原来的梦。自己继续开心过节,回纽希拉去。这样大家都不会出事。



可是米里也说了,他们很像十多年前落难的罗伦斯一行。



当时,罗伦斯在最后的最后抓住了幸运。



事后无论怎么想,都只能说是运气好。若非用尽所知,且在最后靠赫萝画下完美句点,即使知道方法也执行不了。



纯粹是运气好。



而阿朗他们没有幸运女神眷顾。



「我是真心希望巡礼圣地的点子可以成功。」



罗伦斯重握缰绳,往马臀抽一鞭。



「……」



赫萝没转头,静静颔首。



「就算路况差——喔不,正因为路况差,才会引来更多巡礼客和更多捐献。要是再附设个旅舍,客人一定是一批一批地来,比经营温泉旅馆轻松多了。该注意的就只有圣遗物展示品的防盗措施吧。」



马车愈往城墙走,人影也愈稀疏。



「既然不是温泉旅馆,和纽希拉就没有利益冲突,再说巡礼客搞不好还会在回程上顺道去纽希拉走走呢。这样大家的生活都会更好吧。」



在食物或酒的调度上可能会有点摩擦就是了。罗伦斯补充道。



「不过,难就难在该怎么让编造的圣遗物获得教廷认证,温泉旅馆就没有这种问题了。一池温泉摆在那边,假也假不了。」



没落的城镇若想起死回生,必定都考虑过如何获得巡礼圣地的认证。



「基本上,那需要教廷中枢——至少要大主教的认定。而想得到这种层级的认定,要嘛就是证明那是真正的奇迹,不然就是堆起等同奇迹的金块送上去。」



毕竟巡礼地必定赚钱,自然需要对等的代价。教会就是老是在干这种事才会失势吧。



「哎,咱能做的顶多只有骗小孩的把戏而已。」



赫萝是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掌管麦作丰歉。过去曾露过一手,将麦谷直接变成麦穗。



「如果情况合适,变出麦穗也不坏啦。」



只是那个地方天寒地冻,种不出麦子,那样反而奇怪。



「再来就只有吃相堪称奇迹了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并且牵手似的踩着不放,问道:



「咱露出真面目也不行吗?」



「只会吓死人吧,和奇迹打不着关系。」



赫萝打光了手上的牌,却没有一张奏效,马车也抵达城门口了。



只好屈就眼前的现实。



「出去以后先往没人的地方走吧,还要把脱掉的衣服绑在脖子上呢。」



「德堡商行那个镇不是没有城墙吗,不需要变成人再进去呗?」



「希尔德先生是兔子的化身耶,不想见到半夜有狼站在床边吧。」



「嗤嗤嗤,那倒是。」



「这是个苦差事,拜托你喽。纽希拉的存续就看你了。」



「包在咱身上。」



才刚拿米里发的通行证出城门,感觉就突然冷了很多。城墙内外简直两种世界。



「话说你们卯起来跑的话,真的一晚就能跑到雷斯可的德堡商行啊?以人类脚程日夜赶路也得花上三天呢,那也是一种奇迹。」



「嗯,他们干脆去当旅行商人算了。只要把货物背起来跑,肯定送得比谁都快。」



罗伦斯才刚觉得真的行得通,却又恢复冷静而摇头。



「人家反而会问货是怎么送的吧,那样只会被怀疑用了巫术。正常人不可能用那种速度往返各个城镇嘛。」



「人类社会还真麻烦。」



赫萝像是觉得周围已经没人,边说边脱起衣服。



罗伦斯姑且绅士地转开视线,眼睛不经意地停在城墙上。



墙边以相等间隔打下了许多小木桩,有如小小的墓碑,守护圣人像的灰烬多半就埋在底下吧。



所幸那不是真正的圣人骨灰,不会有圣人一脸疲惫地坐在墓碑上苦守城墙,也不会因为每年都要挖洞埋新灰而呛得猛咳。



「哈哈。」



就在想像如此情境而失笑的那一刻。



罗伦斯仿佛看见瑟莉姆坐在墓碑上眺望着他。



「汝怎么啦?」



正要脱下内衣的赫萝发现罗伦斯不太对劲。



他正拼命思考自己刚看见的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墓碑上,不该存在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讲经时常见的一类。



而其中最多的一种,就是盗墓。



「……赫萝。」



罗伦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紧张地吞吞口水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声音来得很近,让罗伦斯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原来赫萝就在耳边说话。



「好久没见到汝那种表情了。」



赫萝眯起双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这可能不太符合你的期待……说不定,还要做会惹你生气的事。」



「哼嗯?」



赫萝发出质疑的声音抽动耳朵,那是要他尽管说的意思。



罗伦斯在脑内重新架构整个计划,并加以反刍。



这应该行得通,但某部分可能会招致赫萝的不满。



于是他娓娓道出刚想到的荒唐计划,并在来到那个敏感部分时这么说:



「如果我爬上别的女人,你会生气吗?」



赫萝明显将笑容挤得更大。



接着说道:



「咱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汝呢,当然不会为了那种小事就发火呀。况且,咱还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呢。」



当然还有一口锐利的牙吧。



不过,那种说法也是同意的象征。



「好呗,在这计划里也的确只能那样了。」



「你就继续执行米里先生的计划吧,我这个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哼。咱偶尔也想自个儿自由自在地跑一跑。」



赫萝脱下最后的内衣,刻意往罗伦斯用力一扔就光溜溜地跳下马车。



「来,还不快赞美两句。」



一点也不知羞。



反倒是一副很冷的样子。



「让人想起从前啊。」



赫萝诧异地睁大眼睛,紧接着咯咯发笑。



『大笨驴。』



下一秒,赫萝已恢复巨狼之身。



『衣服。』



罗伦斯赶紧折好脱得一地的衣服,全用绳子串起。这段时间,赫萝像只大狗般不断用鼻子顶他的头。



「拜托你啦。」



在赫萝颈子绑好衣服后,罗伦斯再度嘱咐。



狼的雄伟锐眼跟着往罗伦斯一转。



『汝也是。』



赫萝昂然站起,望向地平线。



『假如那些笨驴真的能给狼群建一个小村,那么守护圣人的名字也已经定好了呗。』



即使满口獠牙,也看得出她在笑。



且不等人答话就一阵风似的疾奔而去。



当罗伦斯拨完多半是故意用后脚踢起的泥土,她已不见踪影。



「真是的……」



即使埋怨,嘴上仍带着笑。



看赫萝那么期待的样子,要是让她空欢喜一场,不晓得会被修理成什么德性。



「好,来创造奇迹吧!」



罗伦斯大声为自己打气,跳上了载货马车驾座。



一回到市政厅,罗伦斯就立刻求见米里。



他的计划,让米里听得眉头深锁。



但锁归锁,并没有表示否定。



「这么一来,不仅可以压下德堡商行的声音,也给教会作足面子,阿朗他们也能好好过活。」



这的确是当前唯一能皆大欢喜的办法。



「……试试看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最坏也只是让大主教觉得被狐狸摆了一道而已吧。」



「嗯……」



米里陷入沉思,鼻息吹得胡须摇摇晃晃。



「亏你能想到这一招。商人都是这样做买卖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肩而笑。



「我只是个在纽希拉这个阴阳交界混饭吃的温泉旅馆老板罢了。」



米里不敢恭维地摇摇手,回去办公。



罗伦斯随即前往瑟莉姆下榻处。开门后,只见瑟莉姆蜡烛也不点地坐在床上。多半是听见罗伦斯响亮的脚步声,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处置。



「我有一个计划,说不定能让这件事圆满结束。」



也许是因为在那种心理状态下又事出突然吧,瑟莉姆连惊讶的样子也没有,只是怀疑地抬眼看着他。



「只是那可能和你们原来的梦想有点差距,还请见谅。」



下了如此前提后,罗伦斯开始说明。



瑟莉姆原本还一脸狐疑,但在明白罗伦斯想做什么之后目光截然一变。



很快地,罗伦斯说出最后一句话。



「少了你,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于是她奋然起身。



「瑟莉姆在所不辞。」



说话的,已不是个偷偷啃草的羊。就算是羊,也是在那圈泥地里逃到最后那头勇猛的羊。



瑟莉姆总归是一匹狼,一旦锁定目标,表情绝不在赫萝之下。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跟你确认。」



「请说。」



罗伦斯清咳一声,问道:



「那个……你会介意让我骑在背上吗?」



瑟莉姆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好歹得先问一声才不至于失礼。



「……只要赫萝小姐不介意,我是没问题。」



「应该是不介意吧。」



「呵呵,那就没问题了。我一定会平安送您到雷诺斯。」



「我只是陪衬而已,到了雷诺斯,主要还是得看你的本事。」



接获重大责任,似乎让瑟莉姆非常高兴,露出这年纪女孩的笑容。



「只是扮演阴沉修女的话,我有自信能扮得很好。」



原来她也是一个可以这样欢笑、幽自己一默的女孩。



罗伦斯点点头说:



「真不知道该不该夸你呢。」



瑟莉姆又嗤嗤地笑,接着大口吸气。当她缓慢吐息时,脸上已是毕生从没笑过似的修女表情。



「多年以前,山上有一座修道院,院中的墓地正遭人破坏。我名叫瑟莉姆,一个安息之所遭人侵犯的修女。」



完美无缺。



于是罗伦斯带着瑟莉姆再度出城,这次完全背对着她,让她更衣。



等到她说「可以了」而转身,见到的是虽比赫萝小两圈,但依然大过人类,一身璀璨银毛的年轻母狼。



『……见到人不怕的样子,感觉还真奇怪。』



「因为我家那只更可怕嘛。」



虽然气质差很多,狼的笑脸倒是挺像的。罗伦斯不禁怀起如此感慨。



接着背起米里准备的信函、修女服以及瑟莉姆的衣服,骑到银狼背上。



『坐好,要出发喽。』



旋即化为疾风。



以狼的脚程,前往毛皮与木材大镇雷诺斯也得花费整整两天,人来走可得有用上十天的准备。遍及各地乡野的教会组织在那里设置了一名大主教,位高权重。只要他点头,连鲱鱼的脑袋都可以有神性。



罗伦斯的计划就是派瑟莉姆潜入大主教卧房,在枕边向他「托梦」。



说自己是修女瑟莉姆,获得神的祝福后长眠于遥远的北方深山。



因信仰坚贞而蒙主宠召之后,遗体在神迹下化作银块。森林野兽对银不感兴趣,多年来不曾侵扰,然而贪心的人类就不同了。所以瑟莉姆眼看墓地破坏在即,便来请大主教奉神之名出手相助。



化作狼的瑟莉姆应该能轻易越过城墙,潜入大主教住处吧。



忍了两天冷风,罗伦斯终于抵达睽违已久的雷诺斯,带着点到为止的怀旧之情前往目的地。



大主教就睡在大教堂边金碧辉煌,可比贵族别墅的宅邸里。



在细如狼爪的升月下,罗伦斯目送瑟莉姆消失在宅邸庭院中。



翌日,罗伦斯装成一个惊惶的旅行商人,上大教堂敲门了。说自己昨晚作了个梦,有人要他护送大主教到斯威奈尔……



分不清昨晚经历是梦是实的大主教,就连小指尖那么点的怀疑也没有吧。他立刻将罗伦斯视为神的信使予以厚待,抛下所有公务就整装出发。



当大主教快马加鞭赶到斯威奈尔时,职掌北方银山的德堡商行一众,以及手握教宗许可证挖温泉而发现了银矿的人们一个也不少地全在那里,而且正为银权吵得脸红脖子粗。



大主教自以为知道银矿从何而来,便面色铁青地介入仲裁。



慢着,不准碰那些银!那些银是蒙主宠召的圣女啊!



而这一句话,也昭告了名为巡礼圣地的新观光名胜之诞生。



既然确定这片土地发生了圣女奇迹,获圣女托梦的大主教绝不可能等闲视之。如此一来,镇民再怎么贪心也动不了银矿;不能开矿,德堡商行也不必争得龇牙咧嘴。



当人潮涌入而带来商机之后,就能开个旅舍,作点小生意了。



「明明有四个角,最后还是磨得圆滚滚的了呢。」



赫萝难得如此赞叹。



「这都是因为你愿意坚持到最后呀。」



那并非谦虚。相信路的尽头一定有惊人事物等着,令人迫不及待的时代早已过去。带来安定的同时,也产生了只能听天由命,近似抛开梦想的伤感。



若在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八成会比赫萝更挂念阿朗他们吧。从而在围绕银矿的利益纠纷嗅到赚钱的机会,也往这浑水里跳,并在这过程中不忍心见到瑟莉姆被当外人而弃置一旁,伸出援手收留了她,结果和吃味的赫萝吵得天翻地覆……之类的事不难想像。



关于最后一部分,贤狼赫萝大人至今都还没给出正式许可。



「话说,那个小丫头骑起来感觉如何呀?」



还笑眯眯地说这种话。



而且,罗伦斯是躺在床上。赫萝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手捧着盛了粥的碗,用汤匙舀了粥送到他嘴边。



罗伦斯抓着瑟莉姆的背前往雷诺斯,也在计划中扮演了成功的角色,但最后仍败给了岁月。才刚在祭典用尽力气弄得一身泥,马上又在前往雷诺斯的路上吹了整整两天寒风,还陪大主教赶了近一星期的路,这年纪的身子骨怎么也耐不住这样的强行军。



于是在斯威奈尔见到计划成功后,他就发着高烧病倒了。



在呻吟三天三夜,烧总算退了那天——



「她的毛是银色的。」



「喔?」



赫萝呼呼吹凉匙里的粥,确实地送到罗伦斯嘴边。



「体型大概比你小两圈吧,不过还是比大牛大一点。」



「嗯。」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跑得快不快。」



赫萝再舀一匙粥,呼呼地吹。



「还有吗?」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才终于发现——



赫萝想找机会发脾气。



「我想想……可能是因为年轻吧,毛软绵绵的——唔嘎!」



话没说完,嘴里就插了根汤匙。



赫萝依然笑眯眯地,捏着罗伦斯嘴里的汤匙转来转去。



罗伦斯好不容易跟上动作,撑到她放开汤匙为止。



因为他知道赫萝为什么想发脾气。



「我也没厉害到事先就什么都预测到嘛,光是能想到怎么磨掉四个角圆满收场,就谢天谢地喽。」



至于磨掉的角该怎么办,就顾不到了。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大幅慢摇,仿佛是狼在为无论猎物往左右逃都能立刻反应作准备。



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赫萝慢条斯理地从罗伦斯手上拔走汤匙,舀粥呼呼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



「大笨驴。」



不过这一口之后,她又慢条斯理地喂起罗伦斯,看来不是真的生气,要是搞混了才会真正发火吧。多半和狗在宣示地盘有点类似。



「既然那个小丫头被拱成了圣女,就不能若无其事地在巡礼圣地的旅舍工作了呗。」



这么一来,瑟莉姆就得单独另寻出路,而身边刚好有间缺人手的温泉旅馆。而且那间旅馆还需要一个知道女主人有兽耳兽尾也不惊讶,工作勤奋的员工。



那么,赫萝当然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就像罗伦斯懂赫萝一样,赫萝也知道罗伦斯心里怎么想。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命的弱女子呗?嗯嗯?」



赫萝这次没吹凉,将一整匙热腾腾的粥凑到罗伦斯脸旁。



虽然俗话说夫妻吵架狗不理(注:指夫妻吵架原因有大有小,连狗都没兴趣,外人少多管闲事),但这时候可没有不理的份。



「这样说的话,你不就……好烫!啊呼!」



罗伦斯急忙抓起摆在床头的啤酒。



赫萝没多理睬,汤匙一转就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



「咱就这么可爱地吃起醋来啦。」



「……真是热情如火啊。」



虽然没烫伤,嘴还是辣辣的。



接着,罗伦斯对嚼着粥的赫萝说:



「谢谢你替我看护。」



赫萝的兽耳倏然高竖。



「别太谢咱了,咱可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呢。」



「一点也没错。」



这三天,她一定是急坏了吧。所以当罗伦斯终于清醒却一开口就是喊饿,才会让放下心头重担的她燃起一把无名火。



明明人称贤狼,什么事都能运筹帷幄,唯独感情有时就是控制得不太灵光。



不过,罗伦斯对她难以捉摸的脾气倒也甘之如饴。



「好想赶快回旅馆去啊。」



结果赫萝自个儿吃掉了半碗粥,满足地吁口气后说:



「别急,反正接下来都闲得很,汝就乖乖歇会儿吧。」



赫萝要罗伦斯躺下,将被子拉到肩上。



「好啦,乖孩子要闭上眼睛睡觉觉喽。」



你当我今年几岁啊?虽这么想,但偶尔当个小孩也不坏。



额头与颊上的柔情一吻,让罗伦斯转瞬间就坠入梦乡。



怀着梦中也有赫萝长相厮守的感觉。